我们最幸福 七
有一年夏天,俊相返乡过暑假,目睹了公开处决的过程。广播车连续几天都在宣传处决的时间与地点,人民班长也挨家挨户拜访。提醒民众前去观看。俊相对于这种场面完全不感兴趣。他讨厌看到血,也不忍心看到人或动物受苦。俊相十二岁时,父亲曾强迫他杀鸡。当他抓住鸡脖子时,手禁不住颤抖。“你连这个都做不好,还怎么当男人?”父亲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俊相最后还是乖乖地落下手中的斧头,与没头的鸡相比,父亲的取笑更让他害怕,但这段体验也让他晚上食不下咽。观看人类死亡,对他而言更是难以想像。他发誓绝不去看。然而到了行刑那天,当所有邻居都外出观看时,他发现自己也亦步亦趋随群众前往。
行刑地点设在溪边沙地上,离俊相与美兰夜间散步的温泉区不远。大约有三百名群众已聚集在当地,孩子们挤到最前面的位置,打算在公开处决后争抢留下的空弹匣。俊相穿过人群,挤到一个视野较佳的位置。国家安龘全局将溪边空地布置成一个临时法庭,为检察官准备了几张桌子,也摆了两具巨大的扩音器与整套音响设备。犯人被指控爬上电线杆,剪下铜线之后拿去贩卖。这项盗窃行为对国家财产造成巨大损害,故意破坏我们的社会制度。这是自主社会主义国家敌人的叛国行经”,检察官朗读判决文,他的声音透过沙哑的扩音器咆哮着。然后,一名看似被告辩护律师的男人说话了,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辩护:“我认为检察官说的千真万确。因此,被告应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第三个人宣布判决。
这名被宣判有罪的男子被固定在木桩上,眼睛、胸部与双腿三个部位各被绑上绳子。行刑队依次射断三条绳子,每个位置三发子弹,从上到下总共九发。首先,市区生命征象的头部会垂下来,结着整个身体会由上到下慢慢坍倒在木桩下。干净利落。受刑人最后看起来如同在鞠躬时死亡,仿佛在道歉似的。群众窃窃私语。不只是俊相,许多人都认为这么一件轻微的盗窃案件,判处死刑实在太重。真可怜,他还有个妹妹”,俊相听到有人这名说。两个妹妹”,另一个人说。俊相心想,这个人的父母大概已经死了。显然他不认识什么权贵可以帮他疏通案子。他也许出身下层阶级,是矿工的儿子,就像美兰教的那些学生一样。当俊相思索各种可能时,枪声响起。男子的头象水球一样爆了开来,鲜血喷溅在泥土上,差点洒到群众的脚。俊相觉得自己快吐了。他转身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走去。对俊相来说,每次回到清津总会发现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实。在大学里,俊相完全隔绝于极度贫穷的生活之外。他可以吃饱,而且晚上有电可用。平壤顶尖大学的学生是特权城市里的特权公民。然而,一旦他离开学术的保护圈,现实就会狠狠地给他一巴掌。俊相曾经有过美好回忆的地方都已关门——他幼年上的馆子,他首次遇见美兰的电影院。清津完全没有电力,除了少数国定假日,例如金日成与金正日的生日。
晚上,家中是一片黑暗,俊相只能听父母不断抱怨。他在东京的祖父母虽然富裕,但已经过世,其它亲戚不像他们那么慷慨,愿意寄钱给穷亲戚。俊相母亲的风湿症十分严重,她无法走路到市场或使用她从日本带来的珍贵缝纫机。每天晚上总是同样的戏码。俊相的父亲坐着抽烟,在黑暗中,香烟的余烬成了发亮的红点。只要他吞云吐雾,大声叹气,接下来大概就是要宣布什么坏消息。你知道谁死了妈?你记得……父亲提起俊相高中时几位老师的名字。他的数学老师。他的文学老师。文学老师是个电影迷,他曾经借了几本《电影文学》杂志给俊相,里面谈到东欧电影与电影的反帝国主义角色。这些老师全是五十多岁的知识分子,在学校停止支薪后,他们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谋杀技能。俊相过去从平壤回来时,曾顺道拜访他的高中老师;老师们看到他总是很高兴,因为他表现得非常杰出。现在俊相却不想见到高中时代认识的人。他不想知道谁死了。
死去的不只是老人。俊相的母亲告诉他哪些同学死于饥荒,哪些人没考上大学而必须服兵役。俊相与 已失去联系,令他安心的是,就算时局如此艰困,当兵的同学也应该不会有事,因为军人总能优先取得粮食。毕竟金正日主张“先军政治”,一切以军事为优先。宁可牺牲学童,让强大的军队保护他们免于美国杂碎的轰炸。但现在俊相发现自己的想法不完全正确。清津附近的士兵看起来就像贫民一样,他们瘦弱的身躯撑不起原先穿的制服,职能勒紧裤带。士兵因为营养不良,整张脸呈现蜡黄色,而且许多人的身高只有五尺(一百五十二公分)。(一九九○年代初期,北韩军队被迫降低原本五尺三寸(一百六十公分)的身高要求,因为年轻一辈普遍有发育不良的问题。)晚上,这些士兵不好好站岗,反而翻墙到老百姓的菜园里偷挖泡菜坛与偷拔青菜。
俊相的邻居绝大多数都将住家四周的围墙加高,无视于法令规定围墙高度只能达到五尺,好让警龘察能够探进围墙内。此外,俊相家的菜园曾经三次遭过小偷,他们拔走了大蒜、马铃薯与大白菜。俊相的父亲在菜园日志里详细记录了自己使用的种子种类与发芽时间。他们为什么不等这些菜完全长成再拔呢?”他痛苦地说。俊相的母亲因为家中有只狗被偷而悲伤不已。俊相还小的时候,她养了几只珍岛狗的幼犬。她疼爱这些狗,狗的食物都是她亲自煮的。当她写信给在平壤念书的俊相时,信里提的都是狗的事。她不敢想象被偷走的狗儿可能被人吃了。其实,他们应该感到庆幸,这回杀的只是一只狗。每个人都知道从日本回来的家庭有的是钱,这些人往往成为窃贼的目标。他们村里有一户人家,因为小偷闯入而全家遭到杀害。俊相一家必须比以前更小心。他们在自家高墙的掩蔽下快速吃完晚餐,他们不想让邻居知道他们还能吃顿饱饭。
从此以后,俊相无法真心哀悼金日成的死,他发现自己对北韩体制感到幻灭。他所看到、听到或读到的每件事,都让他日渐远离政治正确的思考。他的大学经验也改变了他。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接触到新的观念。俊相小时候什么书都读,小说、哲学、科学、历史,甚至包括金日成的演说。清津书局卖的短篇小说,描写的多半是残忍的美国人、畏缩而胆怯的南韩人,与英雄般的北韩人;偶尔会有俄国小说,比如托尔斯泰或高尔基的作品。高中书籍通常由教材供应局提供。由于俊相的父亲收藏了丰富的希腊与罗马史书籍,所以俊相喜欢阅读古代战士的故事,如汉尼拔(Hannibal)与罗马帝国奋战,最后宁可饮鸩自杀也不愿沦为败军之将。等到俊相来到平壤念书时,他已准备好接受更现代的观念。在大学图书馆员的书桌后面,有一小柜被翻成韩文的西方书籍。一般大众不许阅读这些作品,只有最顶尖的学生才能接触。北韩有些政龘府高层认为,国家需要的思想菁英必须具有一定的西方文学知识。这些书的书名页没有标示出版社,但俊相听说这些书是由人民大学习堂所出版——人民大学习堂位于金日成广龘场,是北韩的国家图书馆,也是橱窗建筑之一。这套藏书甚至收录了美国的作品。
俊相最喜欢的作品是《飘》(G one with the Wind)。这本书的通俗剧风格与韩国小说差异不大。俊相对于美国南北战争与韩战之间的类似感到吃惊,他也惊讶于民族内部的斗争会如此邪恶——显然美国人也与韩国人一样勇于内斗。他认为美国人比韩国人好一点,在于他们最终成为一个国家,不像韩国分裂成两个国家。俊相欣赏女主角郝思嘉(Scarlett O’ Hara)的勇气。她让俊相约略想起北韩的电影女主角,总是满身尘土,为祖国而战,但郝思嘉强烈的个人主义不是北韩文学欣赏的特质。而且北韩女主角绝不会有不伦之恋。从北韩的标准来看,《飘》的内容几近猥亵,但俊相希望阅读更多的西方作品。他把所有找得到的书籍全借出来,从席尼.薛尔顿(Sidney Sheldon大陆译作西德尼.谢尔顿)的《天使之怒》(Rage of Angels大陆译作《天使的愤怒》)到买西亚.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大陆译为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One Hundred Years Solitude)。他甚至读了《如何赢取友谊与影响他人》(How to Win Friends and Influence People),这是一九三○年代戴尔.卡内基(Dale Carnegie)的自助经典。俊相第一次接触西方的商业观念,令他感到震撼。他不敢相信卡内基居然给予读者这样的忠告。学习喜爱、尊重与欣赏其他人。
美国资本主义作品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句子?俊相问自己,资本主义敌人不都是依据丛林法则行事吗?不是杀人,就算被杀。俊相也跟同学借书。在顶尖大学里,许多学生的亲戚握有权力,她们出国旅行洽谈生意并且带回书籍与杂志。在中国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可以找到许多韩文书籍。俊相透过同学拿到一本中国教育单位出版的性教育书籍,他再次开了眼界!俊相发现自己与其他二十几岁的未婚朋友对性的了解还不如一般的中国学童。想了解女性月经是怎么回事,这本书解释得很详细。俊相同样感到惊讶的是,他读到一篇在中国共龘产党大会上发表的演说,里面针对毛龘泽东所发动的文化大革龘命提出批评。他想,总有一天,劳动党也会对金日成提出批评。有一天,一名很少与俊相交流书籍的同学跑来找他。这名学生紧张地四处张望,然后塞勒一本书给俊相。这是一本好书”,他低声说道。“也许你会有兴趣。”
这是俄国政龘府发行的一本谈论经济改革的小册子。男孩的父亲在俄国驻平壤大龘使馆举办的书展中买了这本书。作品似乎完成于一九九○年代初期,正是俄国尝试建立新自由市场经济的时候。俊相突然察觉自己手里拿着一件危险品——北韩民众必须将发现的任何外国书籍交给警龘察处理。他、男孩与男孩的父亲可能因为这本书招来危险与麻烦,俊相随机将这本书藏在柜子衣物的底层。他的宿舍寝室有两张双层床,四名学生一间寝室,几乎没有隐私可言。他只能躲在棉被里偷偷用手电筒照着才能读这本书。他读到一段文字:资本主义初期以无人性的竞争方式生产财富。当时没有将财富或福利公平分配给一般工人的概念,而经济的发展亦无秩序可言……但现代资本主义已经获得高度发展,而且更正了先前的错误。举例来说,反托拉斯法确保生产竟然有序,但这不表示生产是由国家掌控。这本书接着谈到年金制度与保险和福利的概念,并且提到世界各地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之所以失败,主要是因为缺乏效率。俊相越往下读,越觉得这本书说得有道理。
一九九六年,俊相拿到大学毕业证书。他不打算回清津,决定继续留在大学,在研究单位任职。他在这个时候,从官方的定义来说,已经算是成年人了,可以搬到校外住宿。俊相搬出宿舍,找了一间单人房。这是一间破旧、肮脏、几乎没有家具的房间,但他喜欢房东,他们是一对老夫妻,两人都重听且视力不良,完全符合俊相的需要。俊相有了自己的房间后,就用祖父余下的最后一笔钱买了一台索尼牌电视机。根据北韩法律,他必须向电波检查局登记这台电视机。北韩已经停产电视机,进口的电视机必须把频道固定在政龘府的电视台上,并且要去除选台功能——这是北韩版的功能限制品,用来防止电视机接收任何外界资讯。北韩人开玩笑说自己是“井底之蛙”。对他们而言,头上那块圆形光景就是全世界。拥有技术知识的人早已想出破解之道。如果是收音机,要破解很容易——拆掉收音机的外壳,切断粘在选台钮上的传送带,改用橡皮筋套上,这样你就可以任意选台。至于电视机则需要专门知识。电波检查局(朝鲜tm有多少局啊!)在电视机的按钮上贴了一张封条,证明这台电视机已经设定只能接收当局准许的电视台节目。为了在不破坏封条下碰到按钮,俊相找了一根长而细的缝衣针,用这根针来推这些按钮。他的房间有道后门通往源自,他在那里安装了天线。俊相利用夜里大家入睡时试验,他不断调整天线,直到接收到自己想要的讯号为止:南韩电视台。
俊相只在深夜聆听电视。从九十英里外穿越非军事区传来的讯号在这个时间是最清楚的。他会先等房东上床睡觉后才打开电视——屋子的墙壁很薄,他可以听到他们的鼾声。电视机没有耳机插孔(索尼哪个年代生产的电视啊!),所以他只能把音量调高到刚好可以听见的程度。俊相蹲在电视机旁,耳朵紧贴着喇叭,他一直维持这个动作,知道腿与脖子受不了为止(还不如买台收音机呢!怕干扰?)。他听电视的时间比看电视的时间多。而打开电视机的时候,他总是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因为电波检查局是出了名的总在令人意外的时刻进行突击检查。离俊相房间几户的距离,有个邻居养了狗;俊相在夜里只要一听到狗叫声,就立即扭回中央广播频道,并且冲出屋外拆掉天线。电视检查员确实来了。其中一名眼尖的检查员注意到封条上帖子一块透明胶带。这块透明胶带是俊相用来遮掩缝衣针留下的记号用的。这块交待是做什么用的?”检查员问。
俊相的心跳加速。他曾听过一整个家庭被送进古拉格,只因为其中一名成员看了南韩的电视节目。他有一个朋友只是被怀疑停了南韩广播节目,就被询问了一整年,在这段期间,他一直关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当他获释时,整个人是惨白的,而且神经受损。喔,我怕封条掉了,所以贴胶带固定住”,他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检查员皱了一下眉头,这事就不了了之。好不容易通过这道关卡,俊相应该更谨慎小心才是,但他还是掩不住内心的好奇。他对资讯有着无法满足的胃口,他需要即时的最新讯息。电视带给俊相的不只是外在世界的新闻,还有更多他从未听闻的外界对他的国家的看法。俊相得知一些令他震惊的事,这些都是他过去曾经怀疑但无法证实的猜测。他听到克林顿总统表示,美国已经提供燃料石油与能源援助,但北韩坚持要发展核子武器与飞弹。他发现美国已经人道援助北韩数十万吨的白米。美国国会代表团成员在记者会上表示,北韩的饥荒已经造成两百万人死亡。人权组织估计,有二十万人北拘谨在监狱集中营里,而且北韩有着世界最糟糕的人权记录。
二零零零年,南韩电视报导该国总统金大中将前往平壤与金正日举行历史性的高峰会。在开会期间,南韩电视播出金正日与南韩总统交谈时的说话声。俊相从未听过亲爱的领袖的声音;在北韩的广播与电视上,金正日的演说都说透过专业播音员发生,这些人以颤抖、敬畏的声调来朗读领袖的文稿。这么做保留了神秘面貌。“这些历史名胜,您觉得如何?”俊相听到亲爱的领导者的声音,听起来苍老、平凡,与常人无异。听起来就像一般人”,俊相自言自语地说。聆听南韩点是就像平生第一次照镜子,发现自己乏善可陈。北韩人总是宣称他们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值得自豪的国家,但世界其它国家却认为北韩是个悲惨而破产的政权。俊相知道人们在挨饿。他知道有人被送进劳改营;但他从不知道具体数字。南韩的新闻报导是否夸大其词,就像北韩的宣传一样?俊相搭乘火车返乡时看到的情景,让他想起仿佛描写的人间地狱。车厢非常拥挤,你不可能起身去上厕所。民众职能朝着窗外尿尿或等列车停止时到田里舒解,有时两项都行不通,只好尿在车内。流浪的孩子在缓慢移动的车厢旁一边跑一边乞讨,有时还哭着要东西吃,他们试图将手伸进破掉的窗户。火车误点的时间很长,行经平壤北方山区,火车经常在攀登陡坡时故障。俊相曾在仲冬季节在故障的火车上受困两天,车厢窗户没有玻璃,寒风不断地吹进来。当时他照顾了几名乘客——有一名妇女,她怀里的婴儿才出生二十天,还有一名婚礼迟到的年轻新郎官。他们一起偷了一个铁通,然后在里面生火,列车长要他们把火熄灭,但他们充耳不闻。要不是这把火,他们恐怕早就失温而死。